《红楼梦》里最成功的一场直播带货
作者丨贾嘉
编辑丨白话日报
排版丨二水
马道婆是贾宝玉的寄名干妈，经常在荣宁二府骗钱。第一次出场，刚好赶上宝玉的脸被爸爸小老婆生的弟弟贾环故意用油灯烫伤。马道婆“点头叹息一回，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，口内又嘟嘟囔囔持诵了一回”，说：管保就好了，这不过是一时飞灾。——这哪里是治病，分明是抢功。
但马干妈不只会抢功，还嗅到了新的用户需求。当着贾母王夫人的面，她抛了一个无法被证伪的方法论：富贵人家的孩子，因为一投胎就赢在了起跑线，战胜了99%的同级生，所以特别容易招神鬼妒忌，总有些仇富的促狭鬼时时使绊子，“得空儿就拧他一下，或掐他一下，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，或走着推他一跤”，总想让孩子不得长大。
贾母问：可有办法破解？
马干妈：有神仙营业，要供奉，得花钱。“除香烛之外，一天多添几斤香油，点上个大海灯。”
贾母又问：点海灯一天一夜要多少油？
马干妈爽快地说：不拘多少，“施主们随心愿舍就行”——不过呢，我们庙里，南安郡王太妃许的愿心大，一天四十八斤油；锦田侯诰命夫人次一等，一天二十四斤油；还有几家有五斤的，有三斤的，一斤的。还有小家子穷人家，舍不起多的，只能半斤四两，我们也接单。
赤裸裸的诱导消费。首先，这生意有高端客户盖章认证；其次，穷人家都愿意为孩子投资未来，你们怎么能输？最后，我们有商务套餐和经济套餐，都有明码标价。
这马道婆要生在今天，是一个妥妥的商业奇才。
书上写“贾母听了，点头思忖”，应该是在衡量套餐性价比。马干妈察颜观色，适时补充：长辈给晚辈点灯捐油，太多了也不好，折寿，大则七斤，小则五斤就行。
这单生意，就这么敲定了，贾母一开口，定了五斤的数。
从后文看，这桩生意的成交，并不能填满马道婆的胃口。她在贾府四处拜码头，拜到了赵姨娘处。赵姨娘向她抱怨自己在府里待遇差、地位低，总被欺负，马道婆又嗅到商机，哄得赵姨娘决心除去宝玉和凤姐，给贾环继承家业铺平道路。于是，马道婆收了赵姨娘大笔贿赂，献出巫蛊之术，随后，宝玉和凤姐果然同时突发疯病，差点死掉。
这个干妈不厚道。
世间最大的无本生意，就是贩卖命运，或者说，贩卖对未来的确定性。
抛开真正意义上的信仰，敬畏命运的普通人，大约有三种。一是曾经靠天时地利一飞冲天的人，一些大明星和大企业家往往如此，将自己的暴富或爆红解释为命运的馈赠；第二种是曾经被命运捉弄的人，像祥林嫂那样，希望靠捐个门槛来挽救自己的人生；第三种人，是有着想要保护的人，或者想要保护的东西，绝不希望失去的。
马道婆的VIP客户贾母与王夫人，完美符合以上三种人的合体：她们都是接受过命运馈赠的人间富贵花，但在各自的人生中都经历过命运的捉弄与失去，一个失去爱女爱孙，一个失去曾寄予厚望的长子。而现在，宝玉这个自带外挂出生的娃，是她们最大的指望。
在《红楼梦》里，宿命之雾泽被华林，没有纸片人能穿书自救逆天改剧本，但要命的是，命运的提示无处不在，且杀伤力巨大。家宴盛会之时，贾珍给贾母报戏单，说用神前抓阄的方式点了三出戏，起头是《斩蛇记》（英雄豪杰白手起家），中间是《满床笏》（功成名就子孙满堂），贾母挺高兴，再一问压轴戏，居然是《南柯梦》（一切归零万事皆空），整个人瞬间都不好了；贾政高高兴兴过元宵，细看小辈们写的灯谜，发现文案一个赛一个的颓丧，担心孩子们一语成谶，也整晚上睡不着觉。
但是，如果你觉得《红楼梦》在讲因果循环善恶有报，就大错特错了。作者虽然写着欠命的还命欠泪的还泪，但什么债都不欠的人也可能被拖入无间，恶行累累的人也可能获得救赎。前者如迎春香菱等等，后者则如王熙凤。凤姐手上沾过不少血，书中明写的有尤二姐贾瑞，还写她因拆散姻缘害死一对有情人——暗写的还有同类事情数不胜数。但凤姐的女儿巧姐，却因娘亲积得阴功，偶因济刘氏，巧得遇恩人。救济刘姥姥，严格来说都不算救命之恩，放在命运的天平上，却似乎成了最有分量的功德。所以，最终还是不确定性赢了。
人生中有无数暗线，你不知道哪条真正work，就像你不知道哪只苹果会掉到牛顿头上。晴雯不知道一个老婆子告一个刁状就让她万劫不复，宝玉不知道他一句“尤物”的戏言间接导致了尤三姐自杀，林如海也不知道他给女儿请的家庭教师日后会翻起多少风浪……
贩卖命运，成为《红楼》世界里的合法无本钱生意，正是因为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不确定性。于是，翩然云中鹤，来去五侯家。师尊仙长们成为上流社会座上宾，让达官贵人命妇闺媛趋之若鹜。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，馒头庵的尼姑静虚，给贾宝玉推销“妒妇方”的道士王一帖，应需而生应运而起。能操此业的，不算人杰，都是人精。而向这些人花钱买命运积分，本质上是出于一种不劳而获的心理。
清代皇族礼亲王昭梿的《啸亭杂录》中记载说，旧时大家族为了让孩子平安长大，常常从民间买个孩子来做自家孩子的替身，让这个替身剃度出家修行。这个做法在《红楼梦》里也得到了印证，妙玉的父母就曾给她买过许多替身，但都不中用，只能亲自出家修道。而清虚观的张道士，也是贾府祖辈荣国公的替身。相比之下，花钱给宝玉点个海灯，代价已经算很小了。
三十年前，1992年10月，一部叫《大时代》的港剧首播，一鸣惊人。郑少秋饰演的大反派丁蟹，直到今天还在微信表情包里持续活跃。每有股市波动，“是技术性调整，不要怕”的表情包就开始刷屏。这部剧还创造了个经济学名词“丁蟹效应”：曾经，每逢郑少秋新剧在港启播，股市总要跌给大家看看。
在这部经典剧里，刘青云饰演的方展博与郑少秋饰演的丁蟹有血海深仇。股市高手方展博一直在找机会，想灭掉丁家的“五蟹集团”。但丁蟹的固定人设是“旺财”，运势逆天，方多次尝试狙击均被逆风翻盘。
如果天时地利一直站在你的对手身边，你怎么击败他？方展博：借运气。
有几位首富级别的大佬，一则在70年代公司上市时多得展博父亲之力，二则正要显示自己的影响力，双方一拍即合。某天，一场突发战争让股市陷入恐慌性下跌。方展博观察到丁氏集团正疯狂买跌做空，便借助巨商财力倾力做多。最后，硝烟散去，股市大涨，丁氏破产。
（皮一下：薛宝钗预言过这件事情，有《咏螃蟹》为证。）
当年看来，《大时代》编剧韦家辉老师写方展博靠运气致胜，简直就是抛开所有商战套路直接撬保险柜。但经历过沧桑以后，我们会发现，在股市这个大背景下，运气确实是核心竞争力。只不过，80%的人在赌运气，20%的人在制造和贩卖运气。
方展博从前辈手中接过来的的，是运气，更是制造运气的原材料——信心。回看那场股市大战，替方展博拉升市场的力量，是真金白银的花钱扫货，也是万千人的期待。在电视媒体上，首富们接受采访时说：我相信未来。
我想，这部神剧最终的归结，可能在这里：能够战胜不确定性的，是所有人都相信的未来。人类的多少科学研究与智慧，都是为了这样的未来。
有位现代企业家提到，很多成功人士的问题是，有了钱依然迷茫，因为没有一套长期可靠的价值观体系，所以有人跟着大师走了（贾母王夫人），有人跟着小妹走了（贾赦贾珍）。
对命运的敬畏与不确定，是芸芸众生的常态，会因科技进步和时代变化而缓解，但不会消失。天文学让人们摆脱了祭司制度和哥白尼陷阱，但摆脱不掉星盘塔罗宇宙。虽然现在看星盘这门生意，本质早就变成了心理辅导，跟大厂里常驻的心理咨询师没啥区别。
逆天改命的英雄气，在社会中毕竟是极小概率事件。但学会在不确定中构建自己的确定性，是现代人的一项重要修炼。比如，有人求诸王阳明先生的心学，戒慎恐惧，格物致知；有人追捧德川家康式的长期主义，每日精进；有人把精力放在投资下一代身上……无论结果是否尽如人意，但终归是躬身入局，目标明确。
其实，光是睁开眼认识到世界的不确定性，你就战胜了《红楼梦》里80%以上的人。没有网络作家能成功写出红楼主题的《穿书自救指南》，因为谁穿过去都改不了命。